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●续编·卷三

沧浪谓学诗如学禅,学禅惟在妙悟,自是不刊之论,凡门弟子来请益,辄以此语之。惟严氏以临济、曹洞及声闻辟支果等说为解,则悬拟玄空,故不免后人訾议。余谓读古人诗,当窥得古人神味意趣,虽相去千载,而读时觉古人所言如我所欲言,古人之心如我之心也。由此悟入,胸襟吐属,自然超妙。否则摇唇插齿,是读死书耳,终其身在门外也。余又譬以学书,谓亦惟能悟,含毫时方得古人神态。若仅於间架形体间求之,正退之所谓“不得其心而逐其迹”也,象而已矣。

古风至不易为,余前《诗话》已论之矣。弟子问:“如何能使音韵节族、抑扬抗坠无不谐合?”余应之曰:“除读之烂熟,无他法。读时神欲王、兴欲仙,自按其声之疾徐高下而讽吟之,则得之矣。试辨汉魏乐府有汉魏乐府之音节,李杜与韩白不同,苏与黄不同,杨与范陆又不同。此中奥妙,但能心领神会,而不可以言传也。”

松江沈思齐先生惟贤长於词,然诗学亦深,於杜尤有心得。常教人读老杜《赠王郎司直短歌行》,以谓篇辐虽短,而移宫换征,变化已臻其极,熟读之,於古诗音节思过半矣。此孙子再壬得於思翁而以告我者。思翁以避兵寓於沪,与我邑人士时相遇,遇必谈诗。又论五言古不宜转韵。再壬云:“惜思翁不久下世,曾未叩其所以然之故,以为憾。”

杜韩七言古平韵,其上句有不必用韵而用韵者,此以平接平,取其声之高亢,然大抵在同一韵内。惟《哀王孙》之“问之不肯道姓名”、“昨夜东风吹血腥”,通篇皆“虞”韵而忽插入“庚、青”;《赤藤杖》之“又云羲和操火鞭”,通篇皆“四支”而忽插入“一先”,尤不平凡。盖古体首重音节,所谓“商征响高,宫羽声下,廉肉相准,皎然可分”是也。又杜诗《曲江》三章及《短歌行赠王司直》等,皆用单句煞笔,此法惟杜有之。总之,音声之妙,变化无端,在读者自悟。否则樵吟牧唱,等之短笛无腔,其不为大雅所讪笑乎?

曩石遣老人与余论诗书云:“诗有惊人语,难;又能妥帖无病,更难。”余谓总脱不出一个“稳”字。子美:“新诗句句好,应任老夫传。”“句句好”者,句句稳也,稳则传矣。又云:“赋诗新句稳,不觉自长吟。”可见诗句能稳,大非易境。古人为诗,由不稳而渐渐至於至稳,今人好自矜奇,落笔便不求稳,又何能造乎稳之境哉!老人又云:“鄙人论诗,先求不习见,又须不落纤小。”此亦学诗者所当知之者也。

曩时至沪辄为阅肆之游,曾得《元氏长庆集》,携归,阁庋之几三十年。中间虽时一翻阅,然屡读屡废。至去岁,乃始卒业。为学之疏,一至於此。世所传元白诗名相埒,然乐府歌行等作,元不逮白远甚,惟近体格律略相似耳。大抵白条直,元奥涩;白剿净,元繁碎;白诗空灵,元诗平钝,天分不同也。书为万历间松江马氏所刻,凡为诗二十六卷、文三十四卷,全书墨笔评点,去取多不当,且句读多误,不知出谁何手笔。

孟山人诗格则高矣,然其病使人不读书而空谈神韵。至义山则书卷纵横,组纂华缛,读之自然令人动勤学之念。

义山《无题》等作,必有所寄托而为,以不敢显指,故隐约其辞,大要不离屈宋“美人香草”之旨。其咏史亦然。读义山诗,正当以意逆志可也。如《富平侯》一首,不过写一当时勋贵骄淫之态,而注者必欲牵涉汉成故事,以为为唐敬宗而作,不太穿凿传会乎?

昔人以高青邱诗比之董香光书,谓其软熟而无骨也。余谓诗太熟则近於俗矣。

渊明诗:“一欣侍温颜,再喜见友于。”晋熊远云:“叔向不亏,法於孔怀。”退之云:“岂谓贻厥无基址。”“友于”、“孔怀”谓兄弟,“贻厥”谓子孙,皆歇后语也。至山谷则云:“断送一生惟有,破除万事无过。”二句皆歇一“酒”字,虽巧而近於戏矣。

韩愈《雉朝飞操》:“随飞随啄群雌粥。”“粥”,俗皆作本字读,非也。《夏小正》:“鸡孚粥。”注:“粥音育,言鸡抱卵育子之时也。”“群雌粥”,“粥”者,正状其但有抱卵育子之能耳。《礼记》:“儒行粥粥,若无能也。”疏:“粥粥,柔弱专愚之貌。羊六反,音育。”俗亦读为之六反,误。

“馨款”,“叹”字苦爱切,音慨。又去冀切,音器。而柯山诗押在“二十五宥”,读如寇音之转也。“蝗”字,平仄皆通。而苏子美云:“蛮夷杀郡将,蝗蝻食民田。”“蝻”亦仄读。

“诗福”二字,创见於谭友夏《南北游草·序》,前人未曾拈出,然有至理。其言曰:“诗之成也,有诗才,有诗情,又有诗福。使非有诗福,则在人即为厌倦,而在天即为消沈。君苗之砚,以福少而焚;应刘之友,以福尽而亡。求才与情之无所不畅,亦不可得也。夫人世浮膏俗焰,亦必择一福人畀之,而况多取造化精华之气,又夺人士笔墨之权,宁渠无福乎?”后来随园亦谓“得好句须要福分”,与友夏意差近。

岭南金子才大令(保权),顷以王君巨川之介以书抵余,并邮寄其所著《周甲诗纪》、《七十自述诗》等来。盖仿岭南诗人张西山《周甲闲谈》之例,而谱为韵言。平生出处,大略见之。子才举光绪乙酉顺天乡试,清末民国初,历官江左、右州县凡十年。所交如刘润琴(霖春)、夏午诒(寿田)、商藻亭(衍鋈)等,皆逊清遣老。退休后,息影海滨,时与陈尚书庸叟唱和。其诗大抵以天趣为归,不立畦畛,如云:“忧来难遣浑疑病,客久忘归便是家”、“闲坐闭门无个事,春寒静对水仙花”。又“一抹夕阳来汉口,半江春水接吴头”,与唐人“汉口夕阳,洞庭春水”一联同妙。

子才祖籍辽宁,时归省墓。迨东省沦陷,有诗云:“百年桑梓几经过,一夕风云付逝波。渤海潮声榆塞雪,那堪回首旧山河。”麦秀黍离,不足喻其悲慨。

日本人多喜为诗。有水岛刚太郎者,愿列弟子行,抱其诗来质正。录其《杂句》,云:“太湖水清吴山长,苏杭秋色总凄凉。江边雁落日将没,翘首碧云非故乡。”“日向太平城畔游,秋风踏叶上高楼。长征既病川途远,拔剑四顾心悠悠。”二诗平仄虽不尽谐,然音节自古劲。日人诗大都类此。水岛字子云,自言生於舞鹤城山阴乡,别号橘香轩木奴,以其祖善种橘也。又言日本中学生鲜有不读唐诗者,惟大都歌以舞剑,故所读以乐府《出塞》等诗居多。因抽佩刀起舞,歌“黄河远上”一绝,蔚跛有容。日人每以武士道夸人,於此可见。

水岛君又录其国人藤井竹外《谒南朝皇陵》云:“古陵松柏吠天飚,古寺探春春寂寥。眉雪老僧时止帚,落花风裹说南朝。”“吠”字奇,惟日本诗人敢下此字。按元初,日本北条氏掌权。元末北条衰乱,国亦分南北,战争不息。厥后,南朝败亡。藤井,孝明时代人,在中国则为道咸间也。又广濑淡窗《桂林庄杂咏示诸生》云:“休道他乡多苦辛,及门有友自相亲。柴扉出晓霜如雪,君汲川流我拾薪。”广濑,儒者也,亦百余年前人物。

昆山方惟一先生,於癸酉秋归道山。其诗,余前诗话已略载之。顷其门下士陆君安钦复钞示其遗诗数首。《癸亥端午寓瞻园即事》云:“新篁已碍寻诗径,乱木纷披赌酒台。岁岁荒园当此日,何曾怀抱向天开。”“晓雾冥冥欲化烟,何堪垂白对山川。独余花事浑如昔,不遣流光负一年。”二诗苍凉沈郁,所谓“对此茫茫,百端交集”矣。《乙丑长夏酒后录旧作书扇》云:“神女由来天上多,惊鸿何处托微波。陈思空有千年梦,凄恻缠绵续《九歌》。”“霜落秋空气不豪,四山月黑乱蛩号。深宵被酒中庭起,仰视星辰俯宝刀。”“欲御瑶琴花下弹,积阴天末滞春寒。石崖齿齿泉流涩,空忆美人双玉盘。”此老平生倔强,读此可想见其愤时嫉俗之概。《寿沈爱苍》云:“海上涛园系我思,华缨朱组少年时。身经忧患将成佛,老去功名剩有诗。孤抱入秋荡肝鬲,一尊相属皓须眉。河山未尽兵戈劫,欲共遗黎茹玉芝。”“少日读公《小园赋》,明珠仙露自华清。一从长大游京洛,犹见风流属老成。北阙衣冠随物改,东皋杖履自春生。莫言庾信伤迟暮,三月江南正听莺。”应酬诗,不落套便是本领。次首一气卷舒,老杜往往有此格。

安钦居珠里之井亭,怀铅握椠数十年,弹精教育。有《玉树临风馆诗钞》。余最爱其《书感》一联,云:“乾坤此日难为客,风雨明朝又送春。”以为读之令人惘惘也。又“潮音秋后小,山气晚来佳”,的是秋晚登潮音合风景。安钦名文明,昆山县学生。

练塘曹漱石先生家鼎旧元和诸生也,诗学随园。顷其哲嗣修伦寄示其《东庵遣稿》一小册,录其《静坐后作》,云:“斜阳照山暝,飞鸟识巢归。寂寂云深处,幽人自掩扉。”《书斋闲咏》云:“客来每在斜阳裹,端的人间重晚晴。”《咏虞美人》云:“至今秋雨怀西楚,犹为重瞳湿泪痕。”《白菊》云:“倘教移向江边种,应有芦花拜下风。”又“山如旧雨曾相识,花值新晴倍可怜”、“狂似次公犹好饮,贤如原宪不妨贫”、“交从淡处寻知己,言到忠时怕忤人”,皆佳。

东庵没於辛巳,尝为《乱离吟》三十首,中云:“大风忽起屋吹茅,入竹群童任笑嘲。略缓牵萝殊得计,卧看凉月下堂坳。”流离颠沛中整暇乃尔,真堪破涕为笑。

“畦菜瓢儿碧,篱花蟹爪黄”,练塘蒋信之句也。眼前景物,随手拈出,与唐人“尊菜银丝滑,鲈鱼雪片肥”同妙。

王子巨川出其新诗邮以示余,翻阅之,诗中奇句颇多,知其近日祈向长江也。余赏其“云阴行地疾,草势入园宽”十字,以为如“流星疏木,走月逆行云”则奇而失之险矣。巨川家居上海之引翔镇夏屋渠,渠花木掩映,事变后毁於兵火,因赁居租界。四五年来,租界屋食供具腾踊无已,“长安居,大不易”,诵其“琴书堆叠无多地,鱼肉零星不满厨”句,为之慨叹。

又《次韵书感示欣夫、蒙安》云:“平生阅世剩柔肠,既爱无闻亦自强。勘字每凭毛斧季,征歌偶顾《杜韦娘》。风微鱼虎频窥沼,雨过蜗牛竞篆墙。拈得个儿梅子吃,却愁酸与病牙妨。”一结甚趣。巨川诗喜用子部杂家之语,此诗步韵至六七叠,运典多新颖。余技痒,因怀引翔旧游,次其韵为俳体却寄,云:“廿年旧梦荡回肠,酒垒诗坛各逞强。影戏看绷《黑妈妈》,弹词听唱《白娘娘》。妖言忽报天鸣鼓,异事讹传鬼打墙。今日短歌歌倡仄,羝藩何处不相妨。”“《黑妈妈》”,宋时影戏名,见曲园诗注。

乱后生理愈艰,学殖益落,承故乡诸子时时投诗存问,弥足感也。邹君志孟(文舆)云:“闻道江南独沈郎,(张南通有此语)骚坛树帜孰相当。家移濠上琴书润,案近花前笔砚香。百代文章宗永叔,一编《诗话》继渔洋。即今沧海横流日,风雅扶持赖不亡。”修伦云:“记坐春风我最先,别来廿载亦华颠。支撑傲骨羞随俗,息宴虚斋学坐禅。海内传烽惊此日,花时撰杖话当年。拟探濠上舂消息,为献新诗第一篇。”

汉邴原值黄巾之乱,当时与原游者,如陈留韩子助、汝南范孟博辈,多以米肉相送,可见衰世文士颠连鲭贫之粮,虽古贤人不能卻。余交游中如曹君安中、金君昌南等,咸扶危拯困,有古任侠风。而安中又有诗寄怀,云:“歌喉一串价三千,乱世文章不值钱。终日嗟吁牛马走,任呼将伯有谁怜。”又云:“西风怒吼炊烟散,正是诗人画饼时。”诵之为之下泪。曹君喜谈清代掌故人物,於《东华录》、《先正事略》等书,披览尤熟。

癸未春,畏生招其友松江朱雅田饮,因得於酒家相捻。朱君言谈锋发,评隋当代人物具有见地。别后奇示其诗,并辱以长歌为赠,学梅村体,以推崇过当,不敢率录。录其《秋末赋怀》一律,云:“十载言归尚未归,剩将泪眼吊斜晖。天涯身世苍茫感,乱后家山梦寐非。北雁已随秋共老,西风那管客无衣。年来事事增惆怅,不独沧江负钓矶。”一结殊有味外味。

古人纪事、纪游之什,辄假风光物色点缀一二语,使读者知某诗为某时月所为。如子美《蜀相祠堂》则云“映阶碧草”、“隔叶黄鹏”。义山《过伊仆射旧宅》则云“残菊露”、“败荷风”。其他不胜枚举。顷见邱子绍先(家梁)《返乡》一律云:“劫余庭院莽蒿莱,六载蓬飘此一回。风景不殊城郭异,霜华初肃管弦哀。喜从旧雨清尊聚,愁见高堂白发催。三户犹闻兴楚社,西风回首独登台。”诗中“霜”、“风”等字为余所改窜,原本诗固佳,余嫌其通首不见时令耳。绍先居县治西,韶年好学,能绘事,工书,后起之裴秀也。事变后,流寓沪滨。今冬旋里,执弟子礼,出其诗数十篇见示,皆斐然可观。《题南汇奚铁棠忆梅图》云:“海国苍茫感岁残,故园花发雪漫漫。披图今日添惆怅,念破家山念别鸾。”“金徽谱入悼亡词,雪虐风饕日暮时。和靖年来萧瑟甚,孤山愁绝对空枝。”自注:“吴夫人名梅,时下世未久。”